“忘生，你怎么不去和小伙伴玩耍？”
我蹲在地上，看认真读书的儿子。
陆舟行走的时候，没有给孩子起名，我正好让他随了我的姓。
当初我一把火将过往烧成灰烬，也迎来了新的生活。
我给孩子取名忘生。
我希望从此以后，忘却前尘，迎接新生。
“没什么好玩的。”忘生不以为然：“他们背地里说我是没有爹爹的野孩子，说娘的坏话。”
“我把他们狠狠收拾了一顿，如今他们都怕我。”
“娘，他们太幼稚，整日只知道疯玩，说者无意，你不要为他们的话伤心。”忘生扬起小脸，轻声安慰我：“我知道娘是最好的娘，忘生也不是野孩子。”
我鼻尖一酸，险些落下泪来。
这些年我自己带着孩子生活，早就做好了流言蜚语的准备。
可是连累我的孩子，也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。
但是忘生，却懂事的让人心疼。
“娘不伤心，娘只是希望你能多出去玩一玩，不要一直待在家里读书。”
我摸了摸儿子的头。
在我心里，小孩子就该去疯，去闹，去惹祸，去调皮。
去像田野里的风一样自由自在。
但忘生却不一样。
他自小极有主意，喜欢缠着夫子给他讲史记典故，给他讲兵法布阵。
被我催着跟小伙伴出去，玩了几次之后，很快就没了兴趣。
“娘，你给我找一个练武的师傅吧。”
忘生脆生生要求，眼睛里带着渴望：“我想练武。”
我心头一软，哪里能够拒绝。
“好，娘替你寻一个。”
“还有沈夫子的事。”忘生认真看着我：“娘，沈夫子对我这样上心，还照顾咱家生意......我知道他喜欢你。”
“我也希望自己有一个明正言顺的爹爹。”
我脸色一僵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沈夫子是教忘生读书的先生，为人端正，脾气温和。
他从未瞧不起我们孤儿寡母，反而默默帮助我们。
“他对你好，如果娘也喜欢，我很高兴多个人照顾娘亲。”
曲忘生起身过来拥抱我，小手拍了拍我的后背。
“这些年娘亲辛苦，我都看在眼里。”
“我也很心疼娘亲不易，娘亲好好考虑考虑吧。
我心中五味陈杂，险些落下泪来。
这孩子聪慧懂事，全然不似五岁的孩童。
看着他说完之后有些忸怩的脸蛋，我笑盈盈点了点他的额头：“好。娘亲会好好考虑。”
铺子外面一阵喧哗，街道上蹄声隆隆，行人纷纷闪避。
我急忙出了酒铺，撞见了巡街的官差。
“可是出了什么事情？”
“这不是新帝登基么，为表皇恩，皇上派了钦差下来巡行各城呢。”
“信使已经先一步来报信，怕是过几日，大人们就来了。”
官差冲着京城方向行礼：“皇上心系百姓，真是万民之福。”
我转身回了铺子，思虑再三，准备给沈夫子传个口信。
我情况复杂，有许多顾虑，可忘生喜欢他，也希望有个爹爹。
种种情形，还是需要谈一谈的。
夜色渐深，我派伙计出去送信。
却不知，黑云压城，风雨欲来。
旧人即将抵达。


我与沈先生约在望江亭。
沈怀生温和内敛，从未正式跟我说过心意。
有些话，我也不好明说。
但是如今，也该正式谈一谈了。
“我依稀知道沈先生的心意，只是从未说我过的想法。”我欠身向他行礼：“多谢沈先生这些年来，对我们母子的照顾。”
沈怀生面色微红：“曲娘子不嫌我多事就好。”
江面茫茫，平滑如镜。
我听着沈怀生磕磕绊绊说着他的心意。
看着他从腼腆结巴，慢慢变得流畅自然，也不知道这番话语，他在心里练习过多少遍了。
“如果曲娘子与我在一起，我一定好好照顾你，也会好好对待忘生。”
沈怀生教书多年，沉稳从容，我却从他脸上看出了紧张。
江面上扬起了风，吹得浊浪击石。
“我如果跟你在一起，对你不公平。”
我静静坐在那里，心里苦涩酸楚。
“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爱上你。”
他是个很好的成亲对象，可我不会是个好妻子。
看着他骤然失落的眼神，我胸中憋闷，努力压抑着心眼底的泪水。
我本不想伤人。
可我不愿欺瞒他，哪怕这话会伤害到他。
风越来越大，潮水汹涌起来。
我看着浪花奔腾咆哮，重重拍在岸上。
“走吧。”我起身准备离开。
“如果我说我不在乎呢？”
沈怀生紧紧抓住我的袖口，我愕然回头。
他呼吸很重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：“没遇到你之前，我从未有过成亲生子的想法。”
“我想试一试。”
我的眼泪夺眶而出，在他紧张的目光里缓缓点头。
他不介意我是个寡妇，甚至不介意我不爱他。
实属难得。
就这样吧。
在这古代，给忘生一个完整的家庭。
跟一个好人安稳过完这一生。
沈怀生很高兴，执意要送我回家。
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，我也觉得高兴起来。
只是还没走到铺子，就听到了忘生脆生生的声音：“你这马膘肥体壮，是匹好马。”
“你穿的武衣也很不错，想必你武功一定很好。”
他站在一位武师傅面前，笑的狡黠：“你愿不愿意来我家当师傅？”
那武师傅低头跟他说话，忘生看见我，哒哒跑了过来。
“娘亲，我给自己找了个武师傅！”
我笑着把他拥进怀里：“忘生这样厉害呢？”
那武师傅过来行礼，我却没看见他神情复杂。
“娘亲，我找的武师傅好不好？”
忘生牵着我的手，极力夸赞武师傅的武功。
确实是很厉害的师傅，武功很高，更难得的是，他对忘生很有耐心。
可是我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直到天色黑沉，霜月高挂。
我心中猛然一震。
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。
这个武师傅对怀生的态度不对。
他对怀生......不像是弟子，
更像是对待不可冒犯的主子，敬畏，听话。
我额头冒出细汗，心跳如雷。
不对。
这个人我好像见过......
我有些失神，突然脑中闪过一道光，如梦初醒。
他就在当初迎接陆舟行回京的侍卫里面！
我顾不上穿鞋，大步跑去忘生的房间，一把将他推醒。
“忘生，这个武师傅，你是从哪里找来的？”
我的声音颤抖，脸色也一定不好看。
忘生怯生生看着我：“他自己主动来找我的。”
我脑袋轰的一下，险些失声尖叫。
是陆舟行安排的。
陆舟行来了。


我捡到了落魄皇子，把他当做“借种”的对象。
趁他失忆痴傻，哄着他拜了天地，入了洞房。
他恢复记忆第一件事，就是抛妻弃子。
既然如此，我索性假死，带着孩子逃跑。
五年后，我再次嫁人，却在喜堂上见到了目光阴沉的新帝。
“皇后想要嫁人，怎么不通知朕？”
新郎被扣在角落，我抱着孩子瑟瑟发抖。
......
“我身份特殊，此次回京，不便带你。”
陆舟行神色平静，没有半分痴傻的样子。
我抱紧了怀里的孩子，声音发紧：“你是什么时候恢复的神智？”
整个牛家村的人都知道，我在山上捡了一个傻子。
傻子长得俊秀，听话又懂事。
我帮傻子治好了伤之后，便和傻子成了亲，入了洞房。
这一年多的时间里，我们夫妻恩爱，很快有了孩子。
可是孩子刚刚满月，陆舟行便不傻了。
我心里忐忑，他......是不是发现了我骗了他？
“半年前就完全恢复了神智，你生僧官儿那晚，我恢复了记忆。”
他的声音清冷，我浑身僵硬。
“我今日便走，这些银子，足够你和孩子好好生活......”
他恢复了记忆，联系了家里人，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。
第一件事，便是打发我和孩子。
我心中酸涩，勉强挤出一丝苦笑：“应该的。”
贵主归家，自当忘却前尘。
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，只是这一年多的相处，终究是有了感情。
痴傻的陆舟行虽然不谙世事，却真诚热烈。
他会笑嘻嘻抱着我，一声一声喊着：“娘子。”
全然不似现在这样冷漠。
“那......要不要写一份和离书？”
我的声音颤抖，努力掩饰内心的痛苦。
“不需要。”
陆舟行皱眉，面色紧绷。
是啊，不需要。
我们的亲事，本来也没有上报过官府，不过是私下扯了一块红布，充作盖头罢了。
根本不作数的。
我怔怔看着他起身拿起马鞭。
窗外暑热当头，树叶都晒得打起卷来。
实在不是赶路的好天气。
他竟这样迫不及待。
“我走了。”
我站在闷热的房间里，看着他翻身上马，头也不回。
“走吧。”
我讷讷自语，眼泪汹涌而出。
走的这样快，都没来及给孩子起个大名。
看着满屋里全是他用过的旧物，我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搅和在一起。
疼的说不出话来。
这是我想要的结局，我本不应该哭的。
我穿越至此，看尽了女性地位悲惨。
都说嫁人是女性的第二次投胎，我穿越在这古代，已经是倒霉至极。
若是再嫁个混蛋，一辈子受尽磋磨，还不如直接吊死。
可恨我已经大龄未婚，遭到了村子里光棍流氓的觊觎。
挣扎绝望的时候，我捡到了陆舟行。
一个念头浮上了我的心头。
假结婚，借种生子。
我哄着痴傻浑噩的陆舟行拜了天地，也如愿有了孩子。
可我知道，他原本就是贵主，早晚都会有离开的那一天。
因为我捡到他的时候，他身上穿着锦袍。
那是平民一辈子都穿不了的样式。
这古代阶级分明。
如今他恢复记忆，想要归家，我能理解。
可他哪怕露出一点点难过和不舍，
我都会笑着祝福，送他离开。
这至少说明，我们这一年的夫妻恩爱，我动了的真心，没有错付。
我曲云和动心爱过的人，也曾经动心爱过我。
可是他没有。


陆舟行走了几天，我便失眠了几天。
我望着帐顶，怎么也想不明白。
他既然早就恢复了神智，为何还能与我继续做着荒唐的夫妻。
他不爱我，为何不傻了后，还与我过了半年的夫妻生活。
他若爱我，为何一恢复记忆便弃我而去。
昔日的缱绻浮上心头。
纵然再自欺欺人，我也不得不承认。
这边是男人本性吧。
薄情寡义，送上门的美人，为何不睡。
该丢弃时候，也不会留恋。
“就算扯平了吧。”
我看着熟睡的孩子：“我拿他借种，他也拿我当风流韵事。”
因果循环，报应不爽。
陆舟行走的时候动静很大。
那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，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。
这几日一直有人来打听情况。
“原来曲娘子捡的那个傻子是个贵公子......”
“自然是要先回家报平安呀。”
几个村民好奇看着我：“曲娘子，你夫君怎么不带你回去呀？该不会是不要你了吧？”
“那可不能，曲娘子都给他生了儿子了，他肯定会接曲娘子去京中享福的！”
“就算做不了正妻，做个妾室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吧......”
妾室......
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。
我之所以想到借种，就是为了不为人束缚，为人妾室更是我不愿。
成亲之前，我早就做好了借种之后独自抚养孩子的准备。
我本打算等生下孩子，趁陆舟行痴傻，带着孩子跑路。
扮作寡妇，换个地方生活，不是什么难事。
可万万没想到，还没等我跑路，陆舟行就恢复了记忆。
我自己成了弃妇。
想到陆舟行走之前，袖口上那若隐若现的云纹，我心里隐隐不安。
若他回来抢孩子，或者真的逼我做妾......
一想到我的余生可能会被困在暗无天日的院子里，没有尊严。
对别的女子摇尾乞怜，委曲求全。
我的孩子一辈子都不能喊我一声母亲，要在别人的手底下艰难求生。
一颗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，冷得发颤。
“曲娘子，你怎么了。”
说话的大婶迟疑：“这样热的天气，你怎么打哆嗦。”
我没有回答，只盯着墙上挂的山水图发呆。
那图中群山万壑，云海层波。
何等的广阔逍遥。
我缓缓闭上眼：“还是应该走的。”
是我沉浸在这一年安逸的生活中，忘记了原本的计划。
我打定了主意，要带着孩子逃跑。
恐怕光跑是没有用的，保险起见，我们母子都应该“死”。
只有让他以为我们死了，才能彻底没有后顾之忧。
“婶子，关于他的话，再也别说了。”
我双眼含泪，哽咽开口：“他嫌弃我们母子配不上他的身份，已经将我们丢弃了。”
“再也不会回来了！”
我声泪俱下，说着他的负心薄情。
不过一天时间，我成为弃妇的事情传遍了整个村子。
清秋素月，霜露洗空。
我演了这么长时间的绝望弃妇，让所有人都相信我浑噩疯魔。
终于到了动身的好时机。
我亲手将房子点燃，抱着孩子隐在村后的树林里。
熊熊烈火将昔日的家烧成灰烬。
“曲娘子被抛弃之后，精神便有些不对了。”
“瞧着她整日浑浑噩噩，没想到真出事了......”
“可惜了......就这样和孩子一起烧死了......”
......
村民的唏嘘顺着风传进我的耳朵里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过的地方，头也不回离开。
而我不知道的是，也是在这个晚上，京中一队人马劈开月色，疾驰出城。
陆舟行面容冷峻，向着牛家村的方向，急奔如雷。


我抱着孩子，避开大路，躲过人群。
在一个大雾的清晨，到达码头。
彼时寒意入骨，船家还未准备起航。
陆舟行一行人快马加鞭，闯进了还未苏醒的牛家村。
他原以为会见到睡梦中的娇妻幼儿。
可是一眼看去，只剩残墙断壁，灰烬焦炭。
陆舟行面色苍白，一步一步走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。
周围的侍从垂手肃穆，不敢出声。
“去找人，查清楚。”
他的声音沙哑，却似饱含雷霆，重重压境。
“把村子里的人，都找来。”
天空中飘起细雨，村民面色惶恐，挤作一团。
“自从贵人走后，曲娘子失魂落魄，日日痛哭......说是自己和孩子成了弃妇弃子。”
“我们日日都去劝她，可她爱您至深，却惨遭抛弃，精神恍惚。”
......
听着村民的讲述，陆舟行面色不变，可是握拳的手愈加用力。
听到最后已经青筋毕露，指节泛白。
“有一天晚上，我好像听到这边传来哭声，只是夜色已深，我们也没出来看。”
“后来......”
陆舟行深吸一口气：“后来如何？”
“后来，那哭声越来越大，如同天崩地裂......等到后半夜，火就烧起来了。”
“曲娘子爱子至深，必定不会带着孩子自尽。想必，一定是伤心至极，出了意外......”
陆舟行停顿许久，缓缓点头：“是了，她断不会伤害孩子的。”
他一步一步走到焦土后面的新坟。
那是村民可怜我们母子，帮忙立的坟墓。
陆舟行站在坟前，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土堆，突然整个人颤抖起来。
“挖坟。”
四周一片寂静，周围的人震惊抬头。
“…您说......什么？”
陆舟行面色苍白，短短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：“挖坟！”
话一说完，一大口鲜血从嘴里涌出。
“我不信她们就这么死了。我要亲眼看看，她们究竟是怎么了。”
“主子，不可啊！”
侍从急忙劝阻：“挖人坟墓，伤天害理！难道您还想让夫人和小主子，死后不得安宁吗？”
“云和坚强勇敢，最是聪慧。我不信她会伤心糊涂，烧死自己和孩子。”
陆舟行一眨不眨看着坟墓，哑声吩咐：“我要亲眼看看，死的究竟是不是她。”
“纵然她烧毁了面容，我也一定会认出来的。”
侍从倒吸一口凉气，看着坟墓踌躇不已。
“可是贵人，您就算挖坟，也看不出来什么呀......”
一个村民大着胆子提醒：“那晚的火烧的极大，将整个村子都映的通红，曲娘子和孩子都烧成灰烬了......”
陆舟行脸色骤变。
忍了又忍，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。
“主子！”
侍从大惊，急忙将他扶住。
“等到火灭，哪里还剩下什么尸身......我们也是寻了几件旧衣，给她们立了个衣冠冢罢了。”
陆舟行猛然抬头，顾不上去擦嘴角滴落的鲜血。
“你们的意思是......没有人看见她们的尸身？”
村民被他摄人的气势吓到，茫然点头。
陆舟行怔了片刻，突然全身泛起战栗，流着泪大笑。
“我就知道......我就知道......”
话没说完，便昏厥倒地，不醒人事。
侍卫们顿时冲上了上来，带着昏迷的主子上了马车，匆匆离去。
“当真是个薄情的，听见自己娘子和孩子尸骨无存，还能笑出声来。”
“这些达官贵人，果真是心硬啊......”
围观的村民摇头叹息：“可怜曲娘子母子了......”
陆舟行匆匆而来，又被侍卫带着匆匆回京，我什么都不知道。
这世间的阴差阳错，从未停歇。
红日初升的时候，我登上了南下的大船。
在他到达京中皇子府的那一天，我也下了船。
我决定在容城落脚。
听说京中皇帝抱恙，皇子们争斗骤然激烈。
朝中波谲云诡，变幻不定。
容城远离京中，偏安一隅，很是安全。
什么天下易主，什么风云变幻，都与我无关。
我只想守着儿子，好好长大，如此过完这一生。
不知不觉过了五年。
只是这儿子越长大，越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