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魔窟的日子生不如死。

他一个凡人被丢进去，犹如羊入虎口。

无数的魔物，和魔气侵蚀着他，时时刻刻都在承受噬心凿骨之痛。

万魔窟旁的山上。

瑶浅正在采药，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惨叫，手指一颤。

“君泽？”

她惊讶的看着崖底，神色慌张不解。

她怎么会在这里听见君泽的声音？

正要下去查看，景初的声音传来：“姐姐，你怎么又来这么危险的地方采药？”

瑶浅回身，解释道：“需要几味难找的药材，正好长在魔气充足的地方。”

景初倏然红了眼，语气恨恨。

“你们就那么看重那个凡人！音璃不惜为他牺牲一半的修为，而你拼命采药，就是想炼药保住他的魂魄，他不过就是一个替身！”

瑶浅眉头微蹙，“我只是不想牺牲无辜。”

“别想太多，你才是我唯一的弟弟。”

说着，瑶浅带着景初离开。

崖底，君泽承受着一次次被魔物撕咬的痛苦，蜷缩在狭窄的山洞里。

眼前是瑶浅一步步走远的画面。

紧接着，又换成音璃。

景初和她手牵着手，一同去人间玩乐。

他们在一起放风筝，去山间打猎，在河边放花灯，去集市买糖葫芦，一同在漫天星河下许愿。

景初满脸羡慕的说：“音璃妹妹，你和那个凡人做过的事，我都要和你再做一遍。”

“你说，是和我在一起更开心，还是和那个凡人在一起更开心？”

音璃毫不犹豫的回答：“当然是你。”

“他只是个替身，我从始至终爱的人，只有你。”

声音清晰的传来，君泽痛苦的捂住耳朵，不愿听也不愿看。

他宁愿在这里忍受噬心之痛，也不想承受这种折磨。

“骗子......”

“都是骗子。”

君泽绝望的抱住自己，每个人都在骗他。

可他又做错了什么？

从万魔窟出来时，君泽已宛如枯木。

才三日，已将他折磨的面目全非，衣衫褴褛，形销骨立，身上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。

眼底也再没有一丝神采，只剩无尽的绝望。

景初满意的看着他，“那些画面好看吗？现在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吗？”

“音璃待会会来找我，我要你跪在外面，好好伺候我们，懂吗？”

君泽顺从的点头。

他是真的怕了。

离开的日子还有两天，他不想再受任何无端的折磨。

不多时，音璃果然来到水月殿。

看见君泽跪在门口，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：“你又想做什么？”

君泽弯腰趴下，“奴才奉命前来侍奉魔尊，祭司殿下。”

看着他卑微的模样，音璃一阵烦躁。

才三天不见，他怎么好像又瘦了？

“谁让你跪在这的？”

君泽低着头，声音麻木：“不是殿下下令，让我做下人的吗？”

音璃的脸顿时黑了下去。

“好，你的意思是你宁愿做一个低贱的奴才，也不肯当本尊的侍君是吗？”

音璃气的掐住他的脸，双眼喷火：“那你就在这好好给我跪着，什么时候想通了，过来求我，本尊再考虑，要不要给你个名分。”

很快，殿内两人交谈甚欢，时不时有些亲密言语。

君泽木然的跪在原地，只觉心口空荡荡的，竟然都不知道疼了。

这些天，他能明显感觉到，这具身体越来越虚弱。

相对应的，他对于爱恨的情绪也没有那么强烈了。

君泽知道，这是他即将回归天界的前兆。

这具身体，也马上就要死了。




出神间，一个下人走过来，狠狠踩在君泽手上。

“不识好歹的东西，魔尊肯给你个侍君的位置是看得起你，我们想求还没有呢，还敢和魔尊对着干，活该！”

手指上传来钻心的疼痛，君泽颤抖着红了眼。

片刻后，殿内再次传来音璃冰冷的声音。

“滚进来！”

接着，君泽便被一股大力，直接掀到了殿内。

他摔在地上，被踩伤的手在地上重重一磕，疼的他面色惨白。

音璃冷着脸：“过来，侍奉景初净身。”

君泽低头，可还是能看见了地上散落的衣服。

他木然的端起盆，高高举过头顶。

“请祭司净手。”

只是刚刚被踩过的手，疼痛钻心，沉重的铜盆在他手里微微颤抖。

景初洗了两下，突然一抖，整盆水倾倒而下，淋在君泽身上。

他狼狈的跪在原地，浑身湿透，双手止不住的颤抖。

景初勾起一抹恶意的笑，“音璃妹妹，你这奴才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，怎么好端端的把水洒了，都弄脏了我的鞋子。”

音璃脸色阴沉的看着君泽。

衣服被淋湿后，湿哒哒的粘在身上，显出他清瘦不堪的身体。

魔宫是不给他吃饭吗？

音璃眉头皱的越来越紧，抬手抓住君泽的手臂呵斥：“本尊到底哪里亏待你了，你做出这幅样子给谁看？”

扯到身上的伤口，君泽顿时倒吸一口凉气，白了脸。

音璃脸色微变，正要掀开他的衣袖。

景初拉住她：“音璃妹妹你什么意思，难道对这个凡人心软了？”

音璃顿时甩开君泽。

“这点小事都做不好，废物！”

“滚出去，别在这碍眼。”

君泽一言不发的离开。

回到自己的偏殿，他看着镜子里，遍体鳞伤的自己，默默红了眼。

殿外，瑶浅的身影出现。

“君泽，我听说你和音璃闹矛盾了。”

看见他眼眶的红肿，还有比从前更消瘦的身材，瑶浅喉头一梗，

“她太过分了，这样下去迟早会后悔的。”

“你别和她一般见识，她就是糊涂。”

说完，瑶浅叹了口气，伸出手，“让我替你看看。”

君泽下意识后退。

瑶浅的手悬在半空，有些讶异的看着他。

君泽低着头，声音很轻：“不用了。”

瑶浅呆呆看着他。

总觉得眼前的君泽，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。

心里空荡荡的，有种莫名的恐慌，好像要失去什么东西。

“那......我带你出去散散心？”

君泽仍是摇头。

如今这魔界，处处都是音璃和景初的身影，他不想去。

瑶浅又道：“上次你不是说要帮我修玉，修的怎么样了，我何时才能重新戴上？”

君泽的眼眶再次红了。

“快了。”

瑶浅不知道该说什么了，只得点点头。

转身离开。

看着瑶浅离开的背影，君泽想：没有机会了。

那块玉佩已经毁了。

她没有机会再戴上了。




次日，君泽走出殿外，就看见满院红绸。

明天就是景初和音璃大婚的日子。

也是他离开的时候。

原本以为看见这些会很难受，却原来早已麻木，

君泽只是看着人进进出出，不用想都知道这是一场极为盛大的婚礼。

回到殿内，君泽开始烧自己的东西。

用过的茶盏，穿过的衣服，纸笔，还有各种物件。

通通丢进火盆。

殿外，瑶浅匆匆赶来。

景初心中不满，拦住他：“姐姐，怎么这么着急？”

瑶浅抓着手里的药盒问：“君泽在吗？”

景初看着这个药盒，心里恨恨，开口却是：“君泽兄弟一早就出去了，估计是看见我和音璃大婚不开心，一时半会回不来。”

瑶浅听罢，失望准备离开。

景初又拦住他：“我知道姐姐所来何事，不就是把护灵丹给他吗？”

“我帮你，等他回来就给他。”

瑶浅听完有些犹豫，但架不住景初要求，最终便将药盒递了过去。

“弟弟，务必让他服下。”

景初连连答应，却在瑶浅转身的瞬间，眼底恨意侵满。

殿内，君泽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全烧了。

景初进来时，看见的就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偏殿，

若不是君泽还站在那里，丝毫看不出人住过的痕迹。

他有些惊讶，但没有多想，只是拿出手里的药盒：“姐姐给你的。”

君泽看着盒子里的药。

他不知道是什么，但景初送到他面前的，肯定不是好东西。

毒药吗？

他想说没必要，他明天就会彻底消失。

下一秒，景初却挥手控制住君泽两只手，强迫他张嘴，将药喂了下去。

眼看着君泽吞下，他才满意的笑了。

然后他挥手，一件婚服出现在眼前，景初问：“你觉得这件婚服好看吗？”

君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，他现在依旧不能动弹。

再抬手，婚服穿到了他身上。

景初走到他面前，从袖里掏出一把寒冰制成的匕首，塞到君泽手里。

然后他抓住君泽的手，突然狠狠朝自己腹部捅了一刀。

鲜血染上君泽的手，他惊恐的尖叫，发觉自己能动了。

匕首划落，门口传来音璃的怒吼：“住手！”

一道掌风袭来，君泽被狠狠打飞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碎了，一口鲜血喷出。

身着嫁衣的音璃冲过来，抱住景初，目眦欲裂。

“你竟敢伤他！”

音璃回头，看向不断呕血的君泽，一把掐住他的脖子。

看见他身上的婚服，音璃更是怒极。

“你有什么资格穿这身衣服！”

说完，音璃大手一挥，君泽身上的衣服就被扒了个干净，只剩下单薄的里衣。

窒息感越来越强，君泽放弃了挣扎，慢慢闭上眼。

他没有丝毫反抗，也没有任何解释，只是绝望的看着她。

音璃双眼赤红，手死死颤抖。

掐死一个凡人对她来说，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。

此刻却好像变得很难。

良久，她把君泽狠狠甩下，厉声：“来人，把这个贱男人关入地牢。”

“胆敢伤害祭司，若是景初有事，你也别想活！”

君泽趴在地上不断咳嗽。

鲜血也在不断涌出，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慢慢消失。

是音璃曾经给他的修为，

服下那颗药后，现在又挨了一下，原本一直保护他的那些修为慢慢散去了。

君泽眼皮慢慢垂下。

他想，用不着等音璃狠下心了。

明天他必死无疑。




“君泽，你终于决定回天界了？”

“自从你下凡历劫，遇到音璃后，连神君的身份都不要了，如今总算想明白了。”

灵虚镜中传来女子急迫喜悦的声音。

君泽看着镜中形如枯槁的自己，苦笑自作自受。

他原本是天君最小的儿子，天界的君泽仙君，为了飞升成神下凡历劫，

却在人间时爱上了魔尊音璃，甚至为了她甘愿放弃飞升，以凡人的身份留在魔界。

只因这世道神魔不两立，他若是回归神位，此生便不可能和音璃再相见。

所以哪怕做一个被魔界众人瞧不起的凡人，哪怕日日忍受被魔气侵蚀的痛苦，他也要留在魔界，留在音璃身边。

可如今，他后悔了。

“君泽，你若想好了，十日之后，便是你回归天界的日子。”

“届时你将断情绝爱，你现在的凡人之身也会彻底消亡，三界中便不再有凡人君泽，只剩下君泽神君。”

“你真的放下她了吗？”

断情绝爱，身死魂消。

君泽抚摸着音璃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，毫无留恋的丢进火里。

“放下了。”

火焰熊熊燃烧着，盆里的发带瞬间变成灰烬。

君泽脑海中想起数天前，他正兴高采烈的准备婚礼，却意外听见音璃与别人言语。

“他一个低贱的凡人，也敢肖想做本尊的结发夫君？留他无非是看在他有几分像景初罢了。”

那一瞬，君泽脸上血色尽失。

他这具身体肉体凡胎，魔界瘴气环绕，留下来本就日日受着锥心之痛。

曾经为了让他能留在魔界，音璃不惜拿出魔界圣物，九幽兰为他护体。

凡人寿命短暂，音璃又以自身功力渡他，只为能长久相伴。

那时，音璃说只要他能留在她身边，她做什么都愿意。

想起往事种种，君泽以为她是爱自己的表现。

最终却发现，原来她只把自己当做其他男人的替身。

不甘之余，君泽冒死踏入了那个音璃下令，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禁地。

进入后他却看见满地的画像，全是音璃和另一个红衣男子，亲密无间。

他们确实有三分相似。

君泽悲痛万分，跑去质问她到底把自己当什么。

被戳破谎言，音璃只是冷漠的回应：“你一介凡人，本尊以自身法力允你千年寿命，无上尊贵的地位，你已是占了便宜。”

“若不是容颜有几分像景初，你以为你能跟本尊成亲？”

那一刻，君泽心死。

他失魂落魄的回到水月殿，亲手撕了音璃为自己准备的婚服。

然后又翻出在凡间时，音璃给他送过的各种礼物。

每过一日，他便烧毁一件。

如今烧到最后一件，君泽知道，自己该彻底放下了。

他刚与天界回完消息，水月殿外，音璃却突然出现在门口，

而此时，她身后还站着一位面容英俊的红衣男子。

男子没说话，但赫然是之前音璃画像中的男人。

“君泽，景初回来了，本尊已决定嫁给他为妻，婚期就定在十日后。”

十日后，那原本是他和音璃大婚的日子。

原来早该放下的心，依旧会痛。

音璃却继续道：“水月殿是给本尊丈夫住的地方，之前只是给你暂住，如今景初回来了，看清自己的身份，你也该物归原主了。”

君泽苦涩起身，没有任何质问和反抗，只是顺从的说了句：“好，我这就让给他。”

他原本就是景初的替身。

如今正主回来了，他也该让出位置了。

反正十日后，也是他抛下一切飞升的日子。

届时，一切恩怨，烟消云散。




不知何时，他已经不再叫她音璃。

而是以魔尊称之。

音璃的心里莫名烦躁，脸色更冷了。

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
君泽没再说什么，音璃却红了眼，质问：“你一个凡人，在人间的亲人早就死了，除了留在本尊身边，你还能去哪？”

君泽嘲讽的笑，“魔尊既不想看见我，为何又要留我在身边？”

音璃哑然，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
这个问题他自己都没想过。

明明一开始接近他，就是为了景初。

可为什么，看见他破碎的双眼，音璃心里说不出的沉闷。

一旁又响起景初的声音：“好了，君泽弟弟生气了，要真把君泽弟弟气走，可就不好办了，还是让他回水月殿吧。”

这话提醒了音璃。

如今的景初全靠一缕神魄撑着，随时都会消失。

八天后阵成，才算真的复活。

她需要君泽作为阵引。

这期间不能出任何岔子。

想到这，音璃的眼神冷下来，抓起君泽回到水月殿。

“自今日起，没有我的命令，你不能踏出这里半步，听明白了吗？”

君泽坐在地上，自嘲的笑。

“我有的选吗？”

殿门落上，君泽绝望的闭上眼。

一日后，瑶浅过来送药。

她向来温柔，看见君泽苍白的脸时流露出些许担忧，“怎么脸色这么差？”

君泽看着她手里的药。

这是他每七天就喝的，抵御魔气的药。

可那天出门，他分明听见魔族中人议论：“瑶使徒为了复活祭司，真是想尽办法，用凡人做阵的法子，就是她想出来的，”

“听说她还每天给那个凡人喝药，洗筋伐髓，只为更好的完成阵法。”

百年来，君泽不知喝过多少药。

每一碗的药方，都是瑶浅亲手调配。

每一碗，现在才知道都是为了让他去死。

君泽看着眼前人，声音哽咽：“太苦了，我一定要喝吗？”

瑶浅温和道：“不喝的话，你就会被魔气所侵，这是为你好。”

“乖，喝了它。”

君泽终于不再有一丝幻想。

他垂下眼道：“那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
瑶浅只当他耍小孩子脾气，耐心的说：“想要什么？姐姐都答应你。”

姐姐两个字，刺痛了君泽。

他朝瑶浅伸出手，“当初我送你的玉珮，还给我。”

瑶浅喜欢戴玉，他便亲手雕了一块玉珮，在她的生辰上送给她。

当时所有人都嘲笑他送的礼物寒酸，但瑶浅却当着他的面，亲自戴上，以示珍重。

如今，君泽要收回这份礼物。

瑶浅的脸上出现一丝慌张，“怎么了？”

“是因为音璃的事，不开心吗？”

君泽摇摇头，扯出一丝笑。

“我看这玉坏了，有些裂纹，想帮你修一修。”

瑶浅这才松了口气。

从腰间取下玉佩，他把药递过去，“乖乖喝了吧。”

君泽端起碗一饮而尽。

瑶浅离开后，君泽拿起这块玉佩，狠狠丢进火盆。

不要了，全都不要了。

当初在人间时，他遭遇强盗抢劫，是音璃出现救了他一命。

八日后，他把这条命还给音璃。

从此两不相欠。